本文围绕算法时代的面容危机展开,从文学作品中摄魂怪的隐喻切入,探讨了面容在不同时代的意义、机器视觉对面容的摄取以及个体和社会应如何应对这一危机。文章结合哲学、文学、艺术、电影等多领域知识,分析了面容在现代社会中的复杂处境,并提出了守护面容隐私和数字自主权的思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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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是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施畅。施畅在文中以J. K.罗琳小说《哈利·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》中的摄魂怪为隐喻,引出了当代社会中机器视觉对面容的摄取问题。
在《哈利·波特》中,摄魂怪是一种出没于阴暗污秽之地,以吸食人们积极情感为生的黑暗生物。在同名电影里,摄魂怪对面部的摄取,隐喻着当代社会中个体面容被机器视觉无情地注视、识别、存储、分析和操作。机器视觉具有三个显著特征:一是观看主体为机器而非人类;二是将图像处理作为操作环节,而非用于再现作品;三是强调对象识别,而非意义阐释。
当前,机器视觉的飞速发展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容问题。以往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对面容的“读解”,而鲜少涉及数智时代机器视觉对面容的“摄取”。并且,即便有涉及数字面容的研究,也往往只是停留在对数字面容真实性消散的哀叹上,陷入后现代主义的话语陷阱。基于此,作者引入视觉政治的分析视角,认为传统的“揭示—掩藏”分析框架已无法应对算法时代的面容危机,有必要升级为“摄取—隐匿”的分析框架,即个体通过隐匿面容来抵抗面容摄取。
揭示与掩藏:面容作为冲突地带
面容一直是人文社会科学诸多学科关注的重要议题。来自哲学、文学、艺术学、电影学、社会学、心理学等领域的学者,热衷于探讨面容的意涵表达、媒介迭代以及历史变迁。德国哲学家格奥尔格·齐美尔认为,面容问题本质上是一个现代性问题。面容既是心灵的掩藏,也是心灵的揭示。在都市生活中,个体为了应对“精神生活的紧张”,需要借助面容的冷漠疏离来掩藏内在感受。例如法国印象派画家爱德华·马奈的画作《女神游乐厅的吧台》中的酒吧女招待,面对灯红酒绿的刺激,面容冷若冰霜。同时期的哲学家弗里德里希·尼采也认为,在现代社会的高频社交和虚伪风气下,人们有必要将真实脸隐藏在面具脸背后,把社交当作角色扮演,以保持自我和捍卫主体性。
都市现代性不仅使个体面容变得冷漠,还容易导致面容模糊不清。19世纪的都市人发现自己更容易隐藏行迹,如瓦尔特·本雅明以埃德加·爱伦·坡小说《人群中的人》为例,说明在大都会中追捕疑犯的困难,一旦疑犯融入人流,面容便消失在人海。英国诗人威廉·华兹华斯面对伦敦街头,感慨每张脸庞都是神秘的。马奈的画作也常描绘集体淹没个人面孔的场景,如《杜伊勒里花园音乐会》,画面中人物面容模糊,艺术家冷眼捕捉现代性的表象。
在都市现代性的背景下,面容常常被描绘得神秘、矛盾、难以理解。“面容读解”成为困扰现代人的问题。美国文学评论家苏珊·斯图尔特认为,在西方文学传统中,面容是深层文本,我们难以仅凭外表解读。德国艺术史学家汉斯·贝尔廷指出,脸的历史是媒介史和文化史,也是观察社会情感演变的窗口,个体的自我表达和自我控制在其中相互对抗。乔治·阿甘本也认为面孔是“争取真理的斗争发生的场所”,它既揭示又隐藏。总之,面容一直是自我表达与自我控制的冲突地带。
19世纪末发明的电影被认为有助于揭示面容之下的真实自我。电影的特写镜头能够捕捉和放大面容细节,让观众直抵人物内心。于果·明斯特伯格认为,电影的特写镜头能集中观众注意力,加深情感印象。匈牙利电影理论家贝拉·巴拉兹指出,电影逆转了印刷术使人脸消隐的趋势,教会人们读懂面容。雅克·奥蒙将电影特写镜头视为一种操作,使面容成为可感知、可阅读的表面。玛丽·安·多恩则指出,特写镜头激发了各种情感,让面容成为明星和情感的载体。如电影《四百击》最后的特写镜头,展现了男孩安托万的复杂情感。
特写镜头不仅帮助观众读解面容,还颠覆了人们对面容的日常感知模式。罗兰·巴特盛赞电影《瑞典女王》中嘉宝的脸超凡脱俗,因为特写镜头保留了人物面部的灵韵。本雅明也对早期人像摄影给予肯定,认为它捕捉了人物瞬间表情,保留了“膜拜价值”。然而,随着时间推移,早期电影明星面容带来的视觉震撼逐渐消失,如今在当代传媒的图像文化中,面容已不再神秘。
面容的重要性还体现在革命语境下对政治立场的揭示上。在革命时期,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如同政治审查,要求面容消除模糊性,赋予明确的政治意涵。米歇尔·福柯认为,革命群众追求透明度和可视性,以获得掌控感。格奥尔格·毕希纳的剧作《丹东之死》中,雅各宾派成员要求扯下叛徒的面具。苏联导演谢尔盖·爱森斯坦强调电影脸应具有明确的道德和阶级意义,他的作品如《十月》《总路线》通过面部特写准确揭示人物的阶级本质和政治立场。巴拉兹赞许苏联电影具有鲜明的阶级面孔,这种透过面容把握人物内在本质的观念传统被称作“诺斯底主义”。
“诺斯底主义”背后是面相学和颅相学的思想遗产。面相学试图通过分析面部特征洞察个体性格和心理,将面容与内在本质联系起来。18世纪的瑞士相术家约翰·卡斯帕·拉瓦特和19世纪的阿图尔·叔本华都信奉面相学。然而,面相学并非科学,其信念缺乏经验支撑和科学验证,最终会走向崩塌。如电影《杀人回忆》中,警探仅凭面相判断罪犯的做法就遭遇了困境。
总之,将面容视为读解个体内在本质的窗口这一传统由来已久,但面容实际上是“揭示—掩藏”的冲突地带。近年来,随着算法崛起,以机器视觉为代表的“摄魂怪”技术出现,试图更高效、准确地揭示面容。
机器视觉的面容摄取
我们可以将以“摄取”为核心特征的机器视觉看作算法时代的“摄魂怪”。“摄取”包括利用摄像头采集记录和提取相关信息。在算法情境下,面容识别从“读解”问题转变为“摄取”问题。“读解”侧重于解读意义,依靠自然视觉和阅历;“摄取”则是提取信息,依靠机器视觉和算法,还可能涉及后续反馈操作。
机器视觉作为面容摄取的强大工具,具有感知自动化、图像操作化和运行泛在化的特征。感知自动化意味着机器视觉超越人眼视力,是一种强制、无声的感知,个体难以察觉和阻止。有论者将其称为“摄像机器意识”,用于实现自动化的监视、分析和决策。图像操作化方面,机器视觉在注视面容时会进行离析和提取,并将其纳入操作化链条,遵循“自动化数据收集导致自动化数据处理,进而导致自动化响应”的逻辑。运行泛在化表现为机器视觉的注视无处不在,监控摄像头和无人机编织起监控网络。在现实中,面容生物识别技术已被应用于社会治理,维护公共安全,就像《哈利·波特》中摄魂怪被用于守护阿兹卡班监狱和霍格沃兹学校。
机器视觉的摄取具有身份识别、情感识别和价值识别等功能。身份识别是通过捕获、提取和比对面容信息来确定目标对象的身份,在全球监控和警务系统中广泛应用。电影《少数派报告》预言了未来人人被机器视觉持续识别的场景,监控摄像头无处不在,甚至有“蜘蛛”检查机器人进行虹膜扫描。情感识别则是根据面部表情细节判断目标对象的情绪情感。如以色列短片《视界》和悬疑惊悚片《机械姬》中,机器能够分析人物的表情和情绪。价值识别主要是通过系统性评级给予个体相应的评分或等级,包括能力评级、信用评级和风险评级等。科幻片《黑镜:急转直下》构想了一个由“社交评分”主导的社会,评分成为人们的“新面容”,影响着个体的社会地位和资源获取。然而,机器视觉的识别并非完全准确,面容影像可能被操纵、篡改,导致识别结果出错。如《黑镜:急转直下》中的卡车司机和英国剧集《真相捕捉》中的监控视频篡改事件。面对这些问题,个体开始采取措施回避、阻止机器视觉的摄取。
弱者的面容隐匿
在《哈利·波特》中,小天狼星变身为黑狗躲过了摄魂怪的监视。在现实中,我们也可以采用遮掩、变换面容等隐匿术来对抗机器视觉的摄取。“摄魂怪”与“隐匿术”的关系如同米歇尔·德·塞托所说的“策略”与“战术”的关系。“摄魂怪”作为策略,是强者的控制手段;隐匿术作为战术,是弱者的武器。二者的对抗使面容成为一个战场,人们为了保护面容,不得不采取隐匿措施。
隐匿术主要体现为“蒙面”和“易容”两种战术。蒙面相当于戴上了面具以隐匿身份。贝尔廷认为,面具具有固定表情,回避了与其他脸的交流,既令人着迷又让人困惑。在一些影视作品中,如《大开眼戒》《鱿鱼游戏》,面具成为名流权贵发泄欲望的掩护,同时也保护了他们的身份。蒙面也可以是弱者的武器,全球范围内的抗议者通过蒙面抵制监控,维护自身的不可见性。在一些电影和艺术展览中,也展现了以蒙面为代表的抵制机器视觉摄取的实践。
易容即更换面容,也是弱者的隐匿术之一。在《全面回忆》《变脸》《少数派报告》等电影中,主角为了躲避监控和追捕,通过手术更换眼睛、注射药物改变面容等方式来隐匿身份。电影《千钧一发》中的男主为了实现航天梦,在基因技术发达的社会中,不惜变换面容、改变身高,销毁毛发皮屑来躲避机器的摄取与识别。如果说摄魂怪是对面容的“面相化”处理,那么隐匿术就是对“面相化”的瓦解与逃避,它试图破坏面容摄取将面容与个体身份联系起来的进程。
吉尔·德勒兹认为,人类应逃避、瓦解“面相化”,使面容难以被感知。弗朗西斯·培根的画作《尖叫的教皇》通过变形、破坏面部,挑战了欧洲基督教文化的宗教意义体系。总之,对“面相化”的逃避就是对摄魂怪的抵抗,让面容始终处于隐匿状态。
结语:守护我们的面容
曾经,人们试图从面容中读解意涵;如今,机器试图从面容中提取信息。面容从揭示与掩藏的冲突地带,变成了摄取与隐匿的对抗场所。我们必须认识到,面容摄取并非完美无缺,机器视觉也存在局限,总有一些东西难以被解读,也会有出错的时候。当机器视觉成为主导的视觉政体,我们应该反思其是否存在视觉盲区和出错的可能。
仅靠个体的隐匿术来逃避机器视觉的摄取是不够的,我们需要引入超越性的力量来守护面容。在《哈利·波特》中,抵抗摄魂怪需要“守护神咒”。同理,在现实中,我们需要良好的制度保障和彼此间的守望相助。算法时代面容危机的解决,需要更多的顶层设计和制度规范,明确机器视觉摄取的边界和权限,保护我们的面部隐私和数字自主权。
本文围绕算法时代的面容危机展开深入探讨,从文学隐喻引入,分析了面容在不同时代的意义、机器视觉对面容的摄取以及个体和社会的应对策略。指出面容从传统的“读解”到如今的“摄取”,面临着新的挑战。个体通过隐匿术进行抵抗,但仅靠个体力量不够,还需制度保障和社会互助来守护面容隐私和数字自主权,以应对算法时代的面容危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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